宫花红全集 宫花红(第三册)_第十五章 愁入西风(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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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六宫之中,大约景阳宫是最最冷落的了。里头住的人位份都不高,梅嫔是主位,住正殿前院。二进院原本是御书房,后来把藏书都搬空了,腾出来安置下一个贵人,两个答应。

锦书带着蝈蝈儿和几个小苏拉进景阳门,梅嫔正站在月台上吩咐小太监拾掇花草,看见她便招呼开了,“嗳,谨妹妹,我扭坏了脚脖子,恕我不能下来迎您啦。好妹妹,快上来!”

锦书暗道这人真有意思,便笑着应了一声,示意蝈蝈儿接了小苏拉手里的食盒上了台阶,边走边道:“姐姐好忙啊,怎么不歇着?”

梅嫔由宫女扶着蹦了两步,咧嘴笑道:“我闲不住,瞎忙呗。您是来瞧我,还是去瞧宝答应?”

锦书让见礼的人免礼,上去搀她,浅浅笑道:“都是,她要瞧,您自然也要瞧的。这脚怎么了?”

“快别提吧,那天哭丧回来崴着了。”进了明间让坐,又道,“没事儿,叫御医瞧了,就是错了筋,没伤着骨头,歇两天就好了。”

锦书道:“还是仔细些吧,吃药了吗?”

“吃着呢,劳您记挂了。”梅嫔指着刚上的茶说,“我这儿吃花茶,拿上年的雪水泡的,您尝尝,是这个味儿吗?”

锦书低头看,杯里飘着几片粉嫩的梅花花瓣,衬上龙泉窑口出的青釉缥瓷,涤涤荡荡,愈发的美态多娇。

“果然还是您雅致,不光茶水入口好,还讲究个形儿,瞧着就得人意儿。”锦书品了口,奉承道,“齿颊留香,真好!”说着招蝈蝈儿来,揭了食盒盖子说,“我头回到您这儿来串门儿,也没什么送您的。知道您爱吃小食儿,带了点毓庆宫膳房里做的东西,是些野鸡瓜齑和胭脂鹅脯,您别嫌弃。隔了灶头,就尝个新鲜味儿吧。”

梅嫔笑道:“那敢情好,我难得往别处去,也没吃过别的膳房里出的东西。”

锦书看正殿的殿顶上一色的旋子彩画,天花上是双鹤藻井,宝座上悬“柔嘉肃敬”匾,便问:“这字是御笔?”

梅嫔回头看了看,点头道:“没错儿,万岁爷赏的。我还说是抬举我呢,就我,还能当那四个字?”

锦书道:“您大气谦和,怎么不配当?”虽说的确有捧的意思,可光听她几句谈吐,就知道这位是个没心眼儿的。和这样的人打交道才省力气,不必时时的计较着下一句该说什么,想啥说啥,那才自在。

“您这儿真清净。”锦书朝后看一眼,“宝答应在哪个院儿?”

梅嫔道:“后面古鉴斋指给她了,她倒是个安贫乐道的,也不争什么,有多少份例使多少用度,不吵不嚷。不像另几位,哎哟,那是天王老子,短不得半点。”

锦书烦听那些勾心斗角的事儿,怕她打翻了话篓子,回头白话个没完,忙起身道:“我过去瞧瞧宝答应,还捎带些小东西给几位小主儿分一分。”

梅嫔道好,“恕我不能相送,”对边上的丫头说,“鸡丁儿,你送谨主子过去,和单嬷嬷说一声,叫行个方便。”

锦书蹲了蹲,“多谢姐姐了,等您脚好了上我那儿坐坐去,常来常往才好。”

梅嫔嬉笑道:“那成,兴许托福还能见着咱们主子爷呢!”

边上鸡丁儿引了引,“谨主子,请吧。”

锦书跟着往后院去,西南角有座井亭,古鉴斋掩映在绿树后头,倒也幽静别致。

才到槛墙根儿,就有个人高马大的精奇嬷嬷迎出来,鸡丁儿道:“单嬷嬷,这是毓庆宫谨主子。梅主子说请您老行个方便,让谨主子进去看看宝小主儿。”

那精奇嬷嬷直愣愣看着锦书,口中兀自喃喃,“我的乖乖,这要不说,分明就是姐俩呀!”

锦书笑了笑道:“我是奉了太皇太后懿旨来的,给嬷嬷添麻烦了。”说着给蝈蝈儿使眼色。

蝈蝈儿上前往她手里塞了锭银子,“嬷嬷,这是主子赏您的,让您老买酒吃。谨主子和宝小主儿交好,往后仰仗您多照应。”

精奇嬷嬷在这院儿当差没油水,早寡得能吃人了,如今拿人的手短,况且这位大名如雷贯耳,也轻慢不得,便诺诺道:“真真罪过,叫谨主子破费了。主子只管进去,奴才吩咐人备茶去。”

锦书回身对蝈蝈儿道:“让苏拉把食盒抬进来,你上另两个院儿把东西分了,别叫人背后说咱们不知礼儿。”

蝈蝈儿小声道:“主子也忒周到,她们算哪个牌名上的人?理那些个咸的淡的干什么!”

锦书笑着推她,“让你去你就去,再啰嗦,仔细掐嘴了!”看蝈蝈儿鼓着腮帮子走远了,这才转身进古鉴斋。

宝楹可怜见儿的,穿着半旧的坎肩坐在窗下绣花,别人用西洋小银剪,她用的是铁匠铺子里打出来的老式剪子,既憨蠢又笨重。想是吃口不好,比上回见还清减些,脸上微发黄,眼睛也失了神采。转头看见她,愣了愣道:“你怎么来了?”

锦书勉强笑了笑,也不论她嫌不嫌,顶风地坐到她炕头上,“我一直惦记你,来

瞧瞧你。”宝楹嘴角浮起一抹嘲讽,“我有什么好瞧的,你来瞧瞧我有多狼狈?”

锦书被她一呲达喉头发哽,调过脸去道:“你别这么说,我心里不好受。”

宝楹上下打量她,哼道:“太子爷的算盘白打了,值什么呢?兜了一大圈,还是这定数罢了。”

锦书涩涩的,低头道:“难为你了,都是我害的你,我给你赔罪。回去我见着万岁爷就求他下旨撤了圈禁,你这么憋着会憋出病的,往后我常来瞧你。”

宝楹别过了脸,“猫哭耗子,谁要你来瞧。”

锦书也不恼,觍脸问:“你家里有没有兄弟姐妹?”

宝楹瞥她一眼,“怎么,你害我没害够,还惦记上我家里人了?”

“不是。”锦书料想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你横,她比你更横。你要是赖皮,死介掰咧的,她也拿你没辙。于是黏糊糊的挨得更近些,笑道,“你说咱们是不是有缘,个个儿瞧咱们都说长得像,都说姐俩似的。我在想,上辈子咱俩一定是一家子。你也知道,我家里没剩下什么人,挺想要个姐妹,有心里话的时候好有人说道说道。要不咱们拜把子认姐妹吧,好不好?”

宝楹惊愕的撂下手里的针线,“你把我害成这样,我还和你拜把子?我怎么那么贱哪!”

锦书窒了窒,方道:“我知道你恨我,可我是诚心想结交你的,你大人大量,原谅我吧!”

原谅?说得倒简单!和她说不清,也懒得说。宝楹转过去,弹了弹绣底儿,照旧绣她的喜鹊登枝。

锦书跟狗皮膏药似的越过她肩头探看,她的绣工不赖,一针一线滴水不漏。只是喜鹊绣了大半个,翅膀尖儿上的膀花却空下了。锦书善绣,一看就知道那快该填五彩闪线,忙道:“姐姐,回头我打发人送江宁的贡线来,我那儿有两打,正好咱俩一人一打。”

宝楹咬牙道:“谁是你姐姐?你这人是二皮脸么?”

锦书嘿嘿地笑,“别这么说,人前我也像模像样的,在您跟前也用不着端着不是?”

宝楹嘀咕,“你是妃嫔,我是个答应,不敢高攀。”

锦书讪笑,“我的就是您的,咱们不分彼此。”下地招呼边上侍立的两个小宫女道:“快过来,把东西都归置起来。里头都是吃穿用度,往后小主这儿缺什么,别等小主吩咐,你们上毓庆宫来讨,找掌事姑姑就成。”

那两个小宫女年纪小,没见过世面,期期艾艾也不知道怎么回话。这时候蝈蝈儿进来了,给宝楹请了安,转过去指派她们干活,手把手地教,这样怎么保存,那样怎么收拾,忙作了一团。

锦书站着一叹,这么两个半大丫头,自己都料理不好,怎么用来伺候人呢!

“我那儿人手够,给您拨两个过来吧!”她说着,在炕桌那边坐下来,“年岁大点的老成些,不至于委屈了你。”

宝楹隔了半天才道:“用不着,我这样挺好,你别来聒噪我,我就更好了。”蝈蝈儿听了回头看,对锦书递了个“不知好歹”的眼神,满有些不情不愿的意思,勾了半边嘴角道:“小主儿别这么说,咱们谨主子是好意儿,打心眼里的疼您。您想啊,她是要风得风的人,换了旁人,早就尾巴翘到天上去了,何苦来讨您不待见?”

宝楹横过来一眼,“她这是显摆来了,我再不济也不必靠她的周济过日子。”

蝈蝈儿拉了脸子,把上来劝的锦书扒拉到一边去了,冷笑着说:“这年头,谁还有空拿热脸贴冷屁股?各自受用各自的,比什么都强。咱们谨主子是好人,她一时都没忘了您,天天的念叨。您就看在她的一片情上,有什么恩怨都散了吧,好好的处,对您也没什么坏处。”

宝楹气白了脸,一拍炕桌,剪子蹦了三寸高,“我位份再低,也轮不上一个奴才来教训。慕容锦书,你分明是来羞辱我,装什么好人!”

怎么吵上了?锦书心里叫屈,她下了半天的气儿,眼看宝楹稍有了点松动,叫蝈蝈儿两句话,又给得罪了。

锦书恨得直打她,“祖宗,你能不能消停些个?你来搅和什么?还不快给小主赔不是!”

宝楹一哼,摆了摆手道:“成了,你们别在这儿做戏,我看够了,请回吧!”

锦书尴尬道:“您真是误会了……”

宝楹突然拔高了音调,指着那摊子东西道:“带着你的‘善心’回去吧,往后也别来,别再叫我恶心了!”

蝈蝈儿不言声了,光那么怔怔看着锦书。锦书无可奈何,只得退一步道:“您别发躁,我这就走。等您消了气我再来,横竖您这姐姐我是认定了。”

宝楹还想给钉子她碰,刚张口,发现她已经出了门槛往井亭那儿去了。回身看着地中间那三抬红漆食盒,也茫茫然没了主张。

北京算是入春晚的,到了交五月才逐渐热起来,苍蝇蠓虫开始活泛了,养心殿前搭起了天棚,皇帝批奏对、接见臣工都在这里。除非是有要事,比方番帮使团进贡,或是有藩王入京畿朝见,否则便不在乾清宫办差了。

为什么呢?皇帝说因为乾清宫太高呀!从汉白玉台基到重檐庑殿顶的硬山角,你拿尺量去,足有六七丈高。要搭天棚,那搭不过来,劳民伤财又何必呢。用了一年的东西,宫里第二年准得撂,光制正殿就得花上手艺人大半年的工夫,就使仨月,可惜了。

锦书站在石榴树下,给鱼缸里的两尾锦鲤喂食儿。火红的小石榴果子映着洁白的脸盘,笑得像朵花儿似的,“您可真会算计,要是居家过日子,依着您的摆布,那得省下多少挑费去?”

“我是入错了行,要是在坊间做个账房,那东家非乐死不可。”皇帝说得兴起,把手上批了一半的折子往桌上倒着一扣,过来陪着她喂鱼。看见她没完没了地往下撒食儿,便抢了她手里的饵盒子,“这鱼呆傻,是外埠送来的。你可劲儿喂,它可劲儿吃,到最后得撑死。我教教你,喂食儿得喂六分饱,不能让它一回尽了性儿,要少食多餐,这也是为他好。胃口大的不论,咱们单说这胃口小的,这么点儿个头,心大,能有多少能耐?紧着他,只怕到底无福消受。”

说着竟蹿到太子身上去了,一时沉默下来,脸上不是颜色,半带着哀愁无奈,打肺底里的深深一叹。

锦书手上顿了顿,转身瞧他,他戴了个九梁冠,穿月白镶金的行龙曳衣散,日头底下一照,当真是翩翩君子,温润如玉。

“怎么了?遇着不顺心的事了?”她替他理了理垂在胸前的发,“愁眉苦脸的做什么?笑笑的才好看。”

皇帝平了平心绪,反手握住她,两个人到瓷杌子上并排坐下,他看着围房南山墙边上的一块空地,笑道:“朕命人置办上一架秋千吧,你闲了上那儿玩去。”

“我又不是孩子,还玩那个!养心殿是您的地儿,安架秋千,没的让臣工们笑话。”她摇头,“不成不成。”

她不答应,皇帝便作罢了,只是喃喃,“朕不想叫你回毓庆宫了,你就在围房里住下吧,朕好时时见着你。”

“那不合规矩。”锦书低头把玩他的手指,在那指甲盖上慢慢地抚摩,“我出身不一样,自己更要仔细。您是圣主明君,可别干叫人齿冷的事儿。我常来伺候使得,不能住下。到底内廷里有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倘或纵得没了边儿,您是办大事的人,不能时时陪着我,万一犯了众怒,我还有命活吗?”言罢一笑,“还有您翻牌子的事儿,您以往怎么,还是怎么吧!晾着主子,小主们,我看不好。”

皇帝蹙眉不语,没遇着她,他对谁都没计较,一盘子的绿头牌不过轮着来。眼下再将就,自己都觉得委屈。

他转脸看她,“你贤德,我翻了别人的牌子,你不难受?”

锦书脸上一黯,不难受是假的,可怎么办呢,他不是她一个人的。瞧瞧阖宫眼巴巴盼着他临幸的女人们,还有那些拖儿带女的妃嫔,哪个不是在苦熬着?哪个不是满腹的牢骚?她只图自己快活,别人怎么样呢?人心不都一样吗,她要宠冠六宫,独擅专房,只怕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她淹死。

“我知道自己的本分,妒怨能得什么好。”她平淡地说,抬头看见李玉贵远远比手势,忙道,“主子,歇觉的时候到了,奴才伺候您回去吧!”

皇帝颇有些失望,缓缓起了身,心里有事,却不想叫她看出来,便故作轻松道:“过了万寿节上热河避暑,回来之后咱们搬到畅春园去,那里规矩松散些,就咱们俩,也过过普通夫妻的日子。”

“主子瞧着办吧,不把奴才架在火上烤,怎么都成。”锦书嘴里应着,陪他往燕禧堂去。

御前的人早换了香,帘子也放了下来。锦书替他宽衣,摘了银钩落下半副水墨字画纱帐子,掀起杏子黄绫被的一角道:“主子歇着吧,奴才在这儿守着您。”

皇帝露齿一笑,“守着做什么?你不犯困?索性一道睡吧!”

锦书脸颊酡红,扭捏道:“快别闹了,爷们儿歇觉我跟着凑什么趣儿,回头又要闹个没脸。”

皇帝赖着不撒手,“你越性儿回去了,怕这怕那的。不勤勉着点儿,朕怎么往你肚子里头种皇子?”

她臊得推他,一手扒着床架子挣扎,“今儿不成……”

皇帝黏人得厉害,不由分说就扛起来往床上扔。一边压住了,一边上下其手,喘息声在她耳边回荡,要吃人似的。

“主子爷,万岁爷,真不成。”她避无可避,只得小声道,“奴才今儿身上不干净,过两天吧。”

皇帝听了一愣,这才悻悻停了手。再低头看她,羞得连脖子都红了。他笑起来,哑声道:“那今儿先饶了你,等落了红我再找补回来。”把脸递过去,又道,“本钱不动,先支些利钱。”

锦书瞧着那张俊俏的脸,突然觉得拳头有些痒痒,恨不得照那门面来上一下子。

皇帝闭了半天的眼睛,迟迟不见有动静,终于不耐的张开了一条缝儿,“谨嫔,你打算让朕干等到什么时候?”

锦书应了声“来了”,犹豫着要凑过去,发现他傻傻瞧着她,便嘟着嘴去蒙他的眼睛,“你再瞧,我就撂挑子了!”

丝丝柔情从皇帝心底蔓延出来,他拉她进怀里,心肝肉的呢喃,在那张饱满的红唇上狠狠蹂躏,直恨不得拆吃入腹才满足。

锦书去揽他的脖颈,她那样爱他,只是没法说出来,有时憋得心都疼,话到了嘴边不得不咽下去。终归是有心结的,再爱能爱成什么样呢?这辈子不可能有完整的幸福,即便是笑,还有三分的保留。将来不可预测,或者哪天永昼回来了,眼下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风动竹帘,午后渐有些热了。按理进五月就该布置警跸往热河行宫去的,可因着皇帝千秋在初五,要在宫里过了万寿节才动身。

好容易哄着皇帝睡了,锦书坐在窗下绣帕子。低头时候长了有些晕眩,想起来走动,又怕吵醒床上的人,便招李玉贵,叫他守着,自己蹑手蹑脚出了寝宫。穿堂里有风,吹着凉凉的,稍站了会儿怕受凉,便朝前殿找脆脆她们去。

隐隐听见配殿和围房的夹道里有哄笑声,寻过去看,原来是几个宫女太监正坐在地上斗草。

斗草是春日里用来解闷的好法子,锦书悄悄过去探身看,猛想起了十来岁在掖庭的那阵儿,下了值到园子里采各色车前草。原本女孩儿该“文斗”,斗花草名儿,像长春对半夏、铃儿花对鼓子花之类的。可惜掖庭里的人都不识字,她孤掌难鸣,后来只有改成“武斗”了。把草茎交叉成十字,两个人一手一截,咬紧了牙关使劲儿往后攥,谁的断了就算败。那叫热闹!围观的还起哄,落败者要被众人刮鼻子。

她得意洋洋,想当初她可是行家,有响当当的名号,斗遍掖庭无敌手!

一个小苏拉攥断了草茎,使的力道太大,收势不住摔了个四仰八叉。眼珠子一转看见锦书,连滚带爬地起来打千儿,这时大家才回过神来,慌忙是一片求饶声。

“没事儿,照旧玩你们的。”锦书捡起断了的根茎看,摇头道,“我就说,怎么这么不经拽呢,敢情是你这草挑得不对。”

小苏拉太监年纪都不大,十二三岁光景,一说玩儿,什么规矩法度全扔到后脑勺去了,把锦书团团围住,吵嚷道:“请主子示下,好叫奴才们精进些儿。”

锦书坐在杌子上示意他们噤声,慢吞吞地说:“斗草光挑粗的不行,要挑韧劲儿好的。往沟渠边,田埂旁去找,最好就是车前草的根须,还有花轴,那斗起来,准赢!”

小苏拉拍着脑门子道:“奴才还老怨自己运势差,敢情!”眉开眼笑冲锦书拜了拜,“好主子,谢谢您了。奴才这就上坛子里找去,保准把他们斗个底儿掉!”

一群半大小子不甘示弱,一气儿全撒了出去。长满寿正要过来,被撞得七倒八歪没了方向,嘴里骂着,“猴崽子们,仔细您们的皮!”跌跌撞撞过锦书面前来打千儿,“谨主子,万岁爷还歇着,太子爷荣返了,已经到了军机处,料想过会子就要来养心殿请安的,您瞧……”

锦书怔忡道:“太子爷办差回来了?上皇后那儿去过了么?”

长满寿道:“回小主的话,这会儿宫里贵人主子们都歇了,太子爷是知道的,所以进了午门没打弯,直奔军机值房去了。照着惯例,该先面见皇父交了差使,再往三宫请安去。”

锦书哦了声,一时心头打翻了五味瓶。真怕见他,怎么和他说呢?眼下身份这么尴尬,主不主奴不奴的!前头和他好得那样,转头跟了他老子……

“哟,太子爷来了?”长满寿突然转身紧走几步扫袖打千儿,“太子爷一路辛苦,奴才给您老人家请安啦!”

“长二总管客气了,为皇上办差,怎么当得上辛苦二字。”太子笑吟吟的抬了抬手,转脸看锦书,微一揖道,“谨嫔娘娘,别来无恙。”

锦书满心涩然,侧身避了避道:“太子爷有礼了。”

抬眼看他,像是又拔高了些,人也清衢了,穿件石青团龙马褂,腰上束金圆版嵌珊瑚吉服带,倒显得宽肩窄腰,愈加的敦实沉稳了。

人在咫尺,无奈时过境迁,名分变了,不能再摘花替她戴上,不能再去拉她的手……太子面上无波,腔子里早已翻江倒海。

这阵子他强打了精神办差,审案子,晚上是怎样的煎熬,真是只有天知道!耳边常回荡她的呼救声,一字一句凿子样的深深刻在他心头。他好恨,从没有这样恨过!皇父居然堂而皇之册封她,彻彻底底把她抢走了。他不甘心,锦书是他的,他一定要把她夺回来。唯今之计只有自持,皇父十年前能扮猪吃虎,自己怎么就不能?

他笑了笑,对长满寿道:“我在外头那些日子,心里着实记挂皇父,皇父圣躬可康健?”

长满寿哈着腰笑道:“圣躬安,请太子爷放心。到底是父子至亲,您念着万岁爷,万岁爷接着您的请安折子,每趟都要来回看好几遍呢!”边说边回头张望,“万岁爷这会子还没起,要劳太子爷稍等了。您旅途劳顿,上暖阁子里歇歇脚吧,奴才给您张罗点茶食瓜果,立马打发人送过去。”

太子瞥一眼锦书,漫不经心地说:“用不着,里头怪闷的,还是这里透气儿、敞亮。何况我同谨嫔娘娘是故人了,叙个旧也没什么。”

长满寿肝儿颤起来,结结巴巴道:“爷,这不合……不合礼数啊!宫规里明摆着的,十二岁以上的皇子不可与母妃们过从甚密,要避嫌的。”

太子脸子一拉,冷声道:“过从甚密?你哪只眼睛瞧见我和谨嫔娘娘过从甚密了?你这奴才,倒会给人扣罪名儿!你只管忙你的去,我们露天坐着,就是皇上出来瞧见也没什么。你要是不怕得个冒犯储君的罪过,就赖在这儿别走,看我回头怎么治你。”

长满寿看着这十五岁少年脸上的狠戾,他堂堂的乾清宫二总管竟吓得双腿发软。暗里咂嘴,这爷俩实在是太像了,说话的语气语速,还有威吓人时的调调儿,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没办法,实在是没办法!他左怕万岁爷办他失职,右怕太子爷拿他祭刀,两尊都是大佛,两位都有生杀大权,他一个小小的太监二总管,连只蝼蚁都算不上。

“那您二位坐着,奴才去备小食儿去。”长满寿挤了个怪笑,边说边往后退,盘算着赶紧找大总管去吧,这事儿只有找上头,让李玉贵定夺,他不是升了六宫副总管吗?能者多劳,该当的!

太子看长满寿跑远了方回过身来,脸上强撑的威仪一下子垮塌了,看着锦书,眼里盈满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