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记 第十七回 法门猛叩无方便 疑网重开有譬如(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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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间远处出现了一团亮光,缓缓移近,韦小宝大惊,心道:“鬼火,鬼火!”那团亮

火越移越近,却是一盏灯笼,提着灯笼的是个白衣女鬼。韦小宝忙闭住双目。只听得脚步之

声细碎,走到自己面前停住。

他吓得气不敢透,全身直抖,却听得一个少女的声音笑道:“你为什么闭着眼睛?”声

音娇柔动听。韦小宝道:“你别吓我。我……我可不敢瞧你。”

那女鬼笑道:“你怕我七孔流血,舌头伸出,是不是?你倒瞧一眼呢。”韦小宝颤声

道:“我才不上你当,你披头散发,七孔流血,有甚么……甚么好看?”那女反格格一笑,

向他面上吹上口气。

这口气吹上脸来,却微有暖气,带着一点淡淡幽香。韦小宝左眼微睁一线,依稀见到一

张雪白有脸庞,眉弯嘴小,笑靥如花,当即双目都睁大些,但见眼前是张十分清秀的少女脸

孔,大约十四五岁年纪,头挽双鬟,笑嘻嘻的望着自己。韦小宝心中大定,问道:“你真的

不是鬼?”那少女微笑道:“我自然是鬼,是吊死鬼。”

韦小宝心中打了个突,惊疑不定。那少女笑道:“你杀恶人时这么大胆,怎地见到了吊

死鬼,却又这么胆小?”韦小宝吁了口气,道:“我不怕人,只怕鬼。”

那少女又是格格一笑,问道:“你给人点中了什么穴道?”韦小宝道:“你知道就好

啦?”那少女在他肩膀后推拿几下,又在他背上轻轻拍打三掌,韦小宝双手登时能动。他能

提起手臂,挥了两下,笑道:“你会解穴,那可妙得很。”

那少女道:“我学会不久,今天才第一次在你身上试的。”又在他腋下,腰间推拿了几

下,韦小宝跳起身来,笑道:“不行,不行,我怕痒。”就是这样,他双腿被封的穴道也已

解开。他伸出双手,笑道:“你呵我痒,我得呵还你。”说道走前一步。

那少女伸出舌头,扮个鬼脸。但这鬼脸只见其可爱,殊无半点可怖之意。韦小宝伸手去

捏他舌头。那少女转头避开,格格娇笑,道:“你不怕吊死鬼了么?”韦小宝道:“你不影

子,又有热气,是人,不是鬼。”那少女又目一睁,正色道:“我是僵尸,不是鬼!”

韦小宝一怔,灯火下见她脸色又红又白,笑道:“僵尸的脚不会弯的,也不会说话。”

那少女又笑起来,道:“那我一定是狐狸精了。”韦小宝笑道:“我不怕狐狸精。”心中有

些犯疑:“莫非她真是狐狸精。”转到她身后瞧了瞧。那少女笑道:“我是千年狐狸精,道

行很深,没尾巴的。”韦小宝道:“像你这样美貌的狐狸精,给你迷死了也不在乎。”那少

女脸上微微一红,伸手指刮脸羞他,说道:“也不怕羞,刚才还怕鬼怕得什么似的,这会儿

却来说便宜话了。”

韦小宝第一怕僵尸,第二怕鬼,至于狐狸精倒不怎么怕,眼见这少女和可亲,比之方

怡,沐剑屏,尚多了几分令人亲近之意,何况她说的是一口江南口音,比之方怡和沐剑屏的

云南话又好听得多,笑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女道:“我叫双儿,一双的

双。”韦小宝笑道:“那很好哪,就不知是一双香鞋,还是一双臭袜。”

双儿笑道:“臭袜也好,香鞋也好,由你说罢。桂相公,你身上**的,一事实上很

不舒服,请到那边去换干衣服。就只一件事为难,你可别见怪。”韦小宝道:“甚么事为

难?”双儿道:“我们这里没男人衣服。”韦小宝心中打一个突,登时脸上变色,心想:

“这屋中都是女鬼。”

双儿提起灯笼,道:“请这边来。”韦小宝迟疑不定,双儿已走到门口,微笑道:“穿

女人衣服,你怕不吉利,是不是?这样罢,你睡在床上,我赶着烫干你衣服。”

韦小宝见她神色间温柔体贴,难以拒绝,只得跟着她走出房门,问道:“我那些同伴都

到哪里去了?”

双儿落后两步,和他并肩而行,低声道:“三少奶吩咐了,什么都不能对你多说,待会

你用过点心后,三少奶自己会跟你说的。”

韦小宝早已饿厉害,听得有点心吃,登时精神大振。

双儿带着韦小宝走过一条黑沉沉的走廊,来到一间房中,点亮了桌上蜡烛。那房中只一

桌一床,陈设简单,却十分干净,床上铺着被褥。双儿将棉被揭开一角,放下了帐子,道:

“桂相公,你在床上除下衣衫,抛出来给我。”韦小宝依言跳入床中,除下衣裤,钻入被

窝,将衣裤抛到帐外。双儿接住了,走向门口,说道:“我去拿点心。你爱吃甜粽,还是咸

粽?”韦小宝笑道:“肚里饿得咕咕叫,就是泥沙粽子,也吃他三只。”双儿一笑出去。

韦小宝见她一走,房里静悄悄的,瞧着烛火明灭,又害怕起来:“啊哟,不好,女鬼请

人吃面吃馄饨,其实吃的都是蚯蚓毛虫,我可不能上当。”

过了一会,韦小宝闻到一阵肉香和糖香。双儿双手端了木盘,用手臂掠开帐子。韦小宝

见碟子中放着四只剥开了粽子,心中大喜,实在饿得狠了,心想就算是蚯蚓毛虫,老子也吃

了再说,提起筷子便吃,入口甘美,无与伦比。他两口吃了半只,说道:“双儿,这倒像是

湖州粽子一般,味道真好。”浙江湖州所产粽子米软馅美,天下无双。扬州湖州粽子店,丽

春院中到了嫖客,常差韦小宝去买。粽子整只用粽箬裹住,韦小宝要偷吃原亦甚难,但他总

在粽角之中挤些米粒出来,尝上一尝。自到北方后,这湖州粽子便吃不到了。

双儿微感惊异,道:“你真识货,吃得出这是湖州粽子?”韦小宝口中咀嚼,一面含糊

糊的道:“这真是湖州粽子?这地方怎么买得到湖州粽子?”双儿笑道:“不是买的,是狐

狸精……嘻嘻……狐狸精使法术变来的。”韦小宝赞道:“狐狸精神通广大。”忽然想到章

老三他们一伙人,加上一句“寿与天齐!”

双儿笑道:“你慢慢吃。我去给你烫衣服。”走了一步,问道:“你怕不怕?”韦小宝

心中恐惧早消去了大半,但毕竟还是有些怕,道:“你快点回来。”双儿应道:“是。”

过不多时,韦小宝听得嗤嗤声响,却是双儿拿了一只入着红炭的熨斗来,将创始的衣裤

摊在桌上,一面熨衫,一面相陪。

四只粽子二咸二甜,韦小宝吃了三只,再也吃不下了,说道:“这粽子真好吃,是你裹

的么?”双儿道:“是三少奶调味配料的,我帮着裹。”

韦小宝听她说话是江南口音,心念一动,问道:“你们是湖州人吗?”

双儿迟疑不答,道:“衣服就快熨好了。桂相公见到三少奶时,自己问她,好不好?”

这话软语商量,说得甚是恭敬。

韦小宝道:“好,有什么不好?”揭起帐子,瞧熨衣。双儿抬起头来,向他微微一笑,

道:“你没穿衣服,小心着凉。”韦小宝忽然顽皮起来,身子一耸,叫道:“我跳出来啦,

不穿衣服,也不会着凉。”双儿吃了一惊,却见他一溜之下,全身钻入被底,连脑袋也不外

露,不由得吃吃笑了出来。

过了一顿饭时分,双儿将熨干了的衣裤递入帐中,韦小宝穿起了下床。双儿帮着他扣衣

钮,又取出一只小木梳,替他梳了头发,编结辫子。韦小宝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心下大

乐,说道:“原来狐狸精是这样的好人。”双儿抿嘴笑道:“什么狐狸精不狐狸精的,难听

死了,我不是狐狸精。”韦小宝道:“啊,我知道了,要说‘大仙’,不能说狐狸精。”双

儿笑道:“我也不是大仙,我是个小丫头。”韦小宝道:“我是个小太监,你是小丫头,咱

俩都是服侍人的,倒是一对儿。”双儿道:“你是服侍皇帝的,我怎么跟你比?一个在天,

一个在地。”说话之间,结好了辫子。

双儿道:“我不会结爷儿们辫子,不知结得对不对?”韦小宝将辫子拿到胸前一看,

道:“好极了。我最不爱结辫子,你天天能帮我结辫子就好了。”双儿道:“我可没这福

气。你是大英雄。我今天给你结一次辫子,已经前世修到的了。”韦小宝道:“啊哟,别客

气啦,你这样一位俏佳人给我结辫子,我才是前世敲穿了十七八个大木鱼呢。”

双儿脸下红,低声道:“我说的是真心话,你却拿人家取笑。”韦小宝道:“没有,没

有,我说的也是真心话。”双儿微微一笑,说道:“三少奶说,桂相公要是愿意,请你劳驾

到后堂坐坐。”韦小宝道:“好,你三少爷不在家么?”双儿“嗯”了一声,轻轻的道:

“故世啦!”

韦小宝想到了许多间屋中的灵堂,心中一寒,不敢再问,跟着她来到后堂一间小小花厅

之中,坐下来,双儿送上一碗热茶。韦小宝心中打鼓,不敢再跟她说笑。

过了一会儿,只听得步声轻缓,板壁后走出一个全身缟素的少*妇,说道:“桂公公一路

辛苦了。”说着深深万福,礼数甚是恭敬。韦小宝急忙还礼,道:“不敢当。”那少*妇道:

“桂相公请上座。”

韦小宝见这少*妇约莫二十六七岁年纪,不施脂粉,脸色苍白,双眼红红地,显是刚哭泣

过来,灯下见她赫然有影,虽然阴森森地,却多半不是鬼魅,心下忐忑不安,应道:“是,

是!”侧身在椅上坐下,说道:“三少奶,多谢你的湖州粽子,真正好吃得很。”

那少*妇道:“亡夫姓庄,三少奶的称呼可不敢当。桂相公在宫里多年了?”韦小宝心

想:“刚才黑暗之中,有个女人来问杀鳌拜之事,我认了是我杀的,他们就派了个小丫头送

粽子给我吃。看来这一宝是押对了。”说道:“也不过一年多些。”庄夫人道:“桂相公手

刃奸相鳌拜的经过,能跟小女子一说吗?”

韦小宝听她把鳌拜叫作“奸相”,更是放心,好比手中已拿了一对至尊宝,不论别的两

张是什么牌,翻了牌来,总之是有杀无赔,最多是和过。当下便将康熙如何下令擒拿,鳌拜

如何反抗,众小监如何一拥而上,却给他杀死数人,自己如何用香炉灰迷了他眼这才擒住等

情说了,只是康熙拔刀伤他,却说作自己冷不防在鳌拜背上狠狠刺了一刀。

庄夫人不发一言,默默倾听,听到韦小宝如何撒香炉灰迷住鳌拜眼睛,刀刺其背,搬铜

香炉砸头而将他擒住,不由得轻轻吁了口气。韦小宝听惯了说书先生说书,何处当顿,何处

当扬,关窍拿捏得恰到好处,何况这事他亲身经历,种种细微曲折之处,说得甚是详尽,再

加些添油加醋,听他说这故事,只怕比他当时擒拿鳌拜,还多了几分惊心动魄。

庄夫人道:“原来是这样的。外这传闻,那也不尽不实得很,说什么桂相公武功了得,

跟鳌拜大战三百回合,使了绝招将他制伏。想那鳌拜号称‘满洲第一勇士’,桂相公武功再

高,终究年纪还小。”

韦小宝笑道:“当真打架,就不一百个小桂子,也不是这奸贼的对手。”

庄夫人道:“后来鳌拜却又是怎样死的?”

韦小宝心想:“这三少奶十之**不是女鬼,那么必是武林中人。不必扯谎之时,就不

可扯谎,以免幸辛苦赢来的钱,一铺牌又输了出去。”于是据实将如何康熙派他去察看鳌

拜,如何碰到天地会来攻打康亲王府,自己如何错认了来人是鳌拜部属,如何奋身钻入囚

室,杀了鳌拜等情一一说了,最后说道:“这些人原来是鳌拜的对头,是天地会青木堂的英

雄好汉。他们见我杀了鳌拜,居然对我十分客气,说替他们报了大仇。”

庄夫人点头道:“桂相公所以得蒙陈总舵主收为弟子,又当了天地会青木堂香主,原来

都由于此。”

韦小宝心想:“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干什么?”说道:“我却是胡里胡涂,甚么也不

懂。做天地会青木堂香主,那也是有名无实得紧。”他不知庄夫人与天地会是友是敌,先来

个模棱两可再说。

庄夫人沉思半晌,说道:“桂相公当时在囚室中杀死鳌拜,用的是用什么招数,可以使

给我看看吗?”

韦小宝见她眼神炯炯有光,心想:“这女子邪门得紧,我如胡说八道,大吹牛皮,多半

要拆穿西洋镜,还是老老实实的为高。”当下站起身来,说道:“我又有什么屁招数了?”

双手比划,说道:“当时我吓得魂不附体,乱七八糟,就是这么几下。”

庄夫人点点头,说道:“桂相公请宽坐。”说着站起身来,又道:“双儿,咱们的桂花

糖,怎么不去拿些来请桂相公尝尝?”说着向韦小宝万福为礼,走进内堂。

韦小宝心想:“她请我吃糖,自然没有歹意了。”终究不些不放心:“这三少奶虽然看

来不像女鬼,也说不定她道得高,鬼气不露。”

双儿走进内堂,捧了一只青花高脚瓷盘出来,盘中装了许多桂花糖,松子糖,微笑道:

“桂相公,请吃糖。”将瓷盘放在桌上,回进内堂。

韦小宝坐在花厅,吃了不少桂花糖,松子糖,只盼快些天亮。

过了良久,忽听得衣衫簌簌之声,门后,窗边,屏风畔多了好多双眼睛,在偷偷向他窥

看,似乎都是女子眼睛,黑暗之中,难以分辨是人是鬼,只看得他心中发毛。

忽听得一个花老的女子声音在长窗外说道:“桂相公,你杀了奸贼鳌拜,为我们众家报

了血海深仇,大恩大德,不知何以报答。”长窗开处,窗外数十名白衣女子罗拜于地。

韦小宝吃了一惊,急忙答礼。只听得众女子在地下冬冬磕头,他也磕下头去,长窗忽地

关了。那老妇说道:“恩公不必多礼,未亡人可不敢当。”但听得长窗外众女子呜呜哭泣之

声大作。

韦小宝毛骨悚然,过了一会,哭泣之声渐渐远去,这些女子便都散了。他如梦如幻,寻

思:“到底是人还是鬼?看来……看来……”

过了一会,庄夫人从内堂出来,说道:“桂相公,请勿惊疑。这里所聚居的,都是鳌拜

所害忠臣义士的遗属,大家得知桂相公手鳌拜,手为我们得报大仇,无不感恩。”

韦小宝道:“那么庄三爷也……也是为鳌拜所害了?”庄夫人低头道:“正是。这里人

人泣血痛心,日夜俟机复仇,想不到这奸贼恶贯满盈如此之快,竟然死在桂相公的手下。”

韦小宝道:“我又有什么功劳,也不过是刚刚碰巧罢了。”

双儿将他那个包袱捧了出来,放在桌上。庄夫人道:“桂相公,你的大恩大德,实难报

答,本当好好款待,才是道理。只是孀居之人,颇有不便,大家商议,想些薄礼,聊表寸

心,但桂相公行囊丰足,身携巨款,我们乡下地方,又有什么东西是桂相公看得上眼的?至

于武功什么的,桂相公地天地会陈总舵主的及门弟子,远胜于我们的一些浅薄功夫,这可委

实叫人为难了。”

韦小宝听她说得文绉绉的,说道:“不用客气了。只是我想问问,我那几个伙伴,都到

哪里去了?”

庄夫人沉思半晌,道:“既承见问,本来不敢不答。但恩公知道之后,只怕有损无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