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记 第一回 纵横钩党清流祸 峭茜风期月旦评(2/4)

世?”

大富之家,办事容易,他即兴了此念,当即聘请了好几位士人,将那部明史稿从头至尾

的他认为何处当增,何处当删,便口述出来,由宾客笔录。

但想自己眼盲,无法博览群籍,这部明史修撰出来,如内容谬误甚多,不但大名难享,

反而被人讥笑,于是又花了大批银两,延请许多通士文儒,再加修订,务求尽美。有些大有

学问之人非钱财所能请到,便辗转托人,埤辞相邀。太湖之滨向来文士甚多,受到庄家邀请

的,一来怜其眼盲,感其意诚,二来又觉得修撰明史乃是一件美事,大都到庄家来作客十天

半月,对稿本或修正其误,或加润饰,或撰写一两篇文字。因此这部明史确是集了不少大手

笔之力。书成不久,庄廷珑便去世。

庄允城心伤爱子之逝,即行刊书。清代刊印一部书,着实不易,要招请工匠,雕成一块

块木版,这才印刷成书。这部明史卷轶浩繁,雕工印工,费用甚巨。好在庄家有的是钱,拨

出几件大屋作为工场,多请工匠,数年间便将书刊成了,书名叫作《明书辑略》,撰书人列

名为庄廷珑,请名士李令皙作序。所有曾经襄助其事的学者也都列名其上,有茅元铭,吴之

铭,吴之蓉,李祁涛,茅次莱,吴楚,唐元楼,严云起,蒋麟徽,韦金佑,韦一园,张契,

董二西,吴炎,潘圣章等,共十八人。书中又提到此书是根据朱氏的原稿增删而成,不过朱

国桢是明朝相国,名头太大,不便直书其名,因此含含糊糊的只说是“朱氏原稿”。“明书

辑略”经过这许多文人学士撰改修订,是以体例精备,叙述详明,文字又华瞻雅致,书出后

大获士林赞誉。庄家又是志在扬名,书价取得极廉。原稿中涉及满洲之时,本有不少攻柜指

责的言语,修史诸人早已一一删去,但赞扬明朝的文字却也在所不免。当时明亡未久,读书

人心怀故国,书一刊行,立刻就大大畅销。庄廷珑之名噪江北江南。庄允城虽有丧子之痛,

但见儿子成名于身后,自是老怀弥慰。

也是乱世之时,该当小人得志,君子遭祸。湖洲归安县的知县姓吴名之荣,在任贪赃枉

法,百姓恨之切齿,终于为人告发,朝廷下令革职。吴之荣做了一任归安县知县,虽然搜刮

了上万两银子,但革职的廷令一下,他东贿西赂,到处打点,才免得抄家查办的处分,这上

万两赃款却也已荡然无存,连随身家人也走得不知去向。他官财两失,只得向各家富室一处

处去打秋风,说道为官清苦,此番丢官,连回家也没有盘缠,无法成行。有些富人为免麻烦

~,便送他十量八两银子。待得来到富室朱家,主人朱佑明却是个嫉恶如仇的正人君子,非

但不送仪程,反而狠狠讥讽,说道搁下在湖洲做官,百姓给你害得好苦,我朱某就算有钱,

也宁可去周济给搁下害苦了的贫民。吴之荣虽然恼怒,却也无法可施,他即已被革职,无权

无势~,有怎能奈何得了富家巨室?当下又来拜访庄允城。

庄允城平素结交清流名士,对这赃官很瞧不起,见他到来求索,冷笑一声,封了一两银

子给他,说道:“依搁下的为人,这两银子本是不该送的,只是湖洲百姓盼望阁下早去一刻

也好,多一两银子,能早去片刻也是好的。”

吴之荣心下怒极,一瞥眼见到大厅桌上放得有一部《明书辑略》,心想:“这姓庄的爱

听奉承,人家只要一赞这部明史修得如何如何好,白花花的银子双手捧给人家,再也不皱一

皱眉头。”便笑道:“庄翁厚赐之,却不恭。兄弟今日离别湖洲,最遗憾的便是无法将‘湖

洲之宝’带一部回家,好让敝乡孤陋寡闻之辈大开眼界。”

庄允城问道:“什么叫着‘湖洲之宝’?”吴之荣笑道:“庄翁这可太谦了。士林之

中,纷纷都说,令郎廷珑公子亲笔所撰的那部《明书辑略》,史才,史识,史笔,无一不是

旷古罕有,左马班庄,乃是古今良史四大家。这‘湖洲之宝’,自然便是令郎亲笔所撰的明

史了。~”

吴之荣前一句“令郎所撰”,后一句“令郎亲笔所撰”把庄允城听的心花怒放。他明知

此书并非儿子所作,内心不免遗憾,吴之荣如此说,正好大投所好,心想:“人家都说此人

贪赃,是个龌龊小人,但他毕竟是个读书人,眼光到是有的。原来外间说珑儿此书是‘湖洲

之宝’,这话倒是第一次听见。”不由得笑容满面,说道:“荣翁说什么左马班庄,古今四

大良史,兄弟可不大明白,还请指教。”吴之荣见他脸色顿和,知道马屁已经拍上,心下暗

暗欢喜,说道:“庄翁未免太谦了。左丘明作《左传》,司马迁作《史记》,班固作

《汉书》,都是传诵千载的名作。自班固而后,大史家就没有了。欧阳修作《五代史》,司

马光作《资治通鉴》,文章虽佳,才识终究差了。直到我大清盛世,令郎亲笔所撰这部煌煌

巨作《明史辑略》出来,方始有人能和左丘明,司马迁,班固三位前辈齐驱,‘四大良史,

左马班庄’,这句话便是由此而生。”

庄允城笑容满面,连连拱手,说道:“谬赞,谬赞!不过‘湖洲之宝’这句话,毕竟当

不起。”吴之荣正色道:“怎么当不起?外间大家都说:‘湖洲之宝史丝笔,还是庄史居第

一 !”蚕丝和毛笔是湖洲两大名产,吴之荣品格卑下,却有三分才情,出口成章,将“庄

史”和湖洲丝,湖笔并称。庄允城听得更是喜欢。吴之荣又道:“兄弟来到贵处做官,两袖

清风,一无所得。今日老着脸皮,要向庄翁求一部明史,作为我家传家之宝。日后我吴家子

孙日夕诵读,自必才思大进,光宗耀祖,全仗庄文之赐了。”庄允城笑道:“自当奉赠。”

吴之荣又谈了几句,不见庄允城有何举动,当下又将这部明史大大恭维了一阵,其实这部书

他一页也未读过,只是史才如何如何了得,史识又如何如何超卓,不着边际的瞎说。庄允城

道:“荣翁且请宽坐。”回进内堂。

过了良久,一名家丁捧了一个包裹出来,放在桌上。吴之荣见庄允城尚未出来,幔将包

裹掂了掂,那包裹虽大,却是清飘飘地,内中显然并无银两,心下好生失望。过得片刻,庄

允城回到厅上,捧起包裹,笑道:“荣翁瞧得起敝处的土产,谨以相赠。”

吴之荣谢了,告辞出来,没回到客店,便伸手到包裹中一阵掏摸,摸到的竟是一部书,

一束蚕丝,几十管毛笔。他费了许多唇舌,本想庄允城在一部明史之外,另有几百两银子相

赠,可是赠送的是他信口胡诌的‘湖洲三宝’心下暗骂:“***,南浔这些财主,都如此

小气!也是我说错了话,倘若我说‘湖州三宝’乃是金子和银子和明史,岂不是大有所

获?”

气愤愤的回到客店,将包裹往桌上一丢,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天已大黑,客店中吃饭

的时候已过,他又舍不得令叫饭菜,愁肠饥火,两相煎熬,再也睡不着觉,当下解开包裹,

翻开那部《明史》阅看。看得几页,眼前金光一闪,赫然出现一张金叶。吴之荣一颗心怦怦

乱跳,揉了揉眼细看,却不是金叶是什么?当下一阵乱抖,从书中抖了十张金叶出来,每一

张少说也有五钱,十张金叶便有五两黄金,五两黄金抵得四百两银子。

吴之荣喜不自胜,寻思:“这姓庄的果然狡猾,他怕我讨得这部书去,随手抛弃,翻也

不翻,因此将金叶子夹在书中,看是谁读他儿子的这部书,谁便有福气得此金叶。是了,我

便多读几篇,明天再上门去,一面谢他赠金之惠,一面将书中文章背诵几段,大赞而特赞。

他心中一喜,说不定另有几两黄金相送。”

当下剔亮油灯,翻书诵读,读到明万历四十四年,后金太祖努儿哈赤即位,国号金,建

元“天命”突然间心中一凛:“我太祖于丙辰建元,从这年起,就不该用明朝万历年号,该

用大金天命元年才是。”一路翻阅下去,只见丁卯年后金太宗即位,书中仍用“明天启七

年”,不作“大金天聪元年”。丙子年后金改国号为清,改元崇德,这部书仍作“崇祯九

年”,不书“大清崇德元年”,甲申年书作“崇祯十七年”不书“清顺治元年”。又看入关

之后,书中于乙西年书作“隆武元年”,丁亥年书作“永历永历”,那隆武,永历,乃明朝

唐王,桂王的年号,作书之人明明白白是仍奉明朝正朔,不将清朝放在眼里。他看到这里,

不由得拍案大叫:“反了,反了,这还了得!”

一拍之下,桌子震动,油灯登时跌翻,溅得他手上襟上都是灯油。黑暗之中,突然间灵

机一动,不由得大喜若狂:“这不是老天爷赐给我的一注横才?生官发财,皆由于此。”想

到开心处,不由得大声叫唤起来。忽然听得店伴拍门叫道:“客官,客官,什么事?”

吴之荣笑道:“没什么!”点燃油灯,重新翻阅。这一晚直看到雄鸡啼鸣,这才和衣上

床,却又在书中找了七八十出忌讳犯禁的文字出来,便在睡梦中,也是不住的嬉笑。

换朝改代之际,当政者于这年号正朔,最是着意。最犯忌这,莫过于文字言语之中,引

人思念前朝。《明书辑略》记叙的是明代之事,以明代年号纪年,原无不合,担当文字禁网

极密之际,却是极大的祸端。参与修史的学者文士,大都只助修数卷,未能通阅全书,而修

撰最后数卷之人,偏是对前朝痛恨入骨,决不肯在书中用大清年号。庄廷珑是富室公子,双

眼有盲,未免粗疏,终予小人可乘之隙。

次日中午,吴之荣便即乘船东行,到了杭州,在客店中写了一张禀帖,连同这部明史,

送入将军松魁府中。他料想松魁收到禀帖后,便会召见。其时满清于检举叛逆,赏赐极厚,

自己立此大功,开复原官顾是意料之事,说不定还会连升三级。不料在客店中左等右等,一

连等上大半年,日日道将军府去打探消息,却如石沉大海一般,后来那门房竟厉声斥责,不

许他再上门罗唣。吴之荣心焦已极,庄允城所赠金叶兑换的银子即将用尽,这场告发却没半

点结果,又是烦恼,又是诧异。这日在杭州城中闲逛,走过文通堂书局门口,踱进去想看看

白书,以消永日,只见书架上陈列着三部《明书辑略》,心想:“难道我所找出的岔子,还

不足以告倒庄允城?且再找几处大逆不道的文字出来,明日再写一张禀帖,递进将军府去。

~”浙江巡抚是汉人,将军则是满洲人,他生怕巡抚不肯行此文字大狱,是以定要向满洲将

军告发。

他打开书来,只看得几页,不由得吓了一跳,全身犹如堕入冰窟,一时宛如涨二和尚,

摸不着头脑,只见书中犯忌的文字竟已全然无踪,自大清太祖开国以后,也都改用了大金大

清的年号纪年,至于功旰建州卫都督,以及大书隆武,永历等年号的文字,更是一字不见。

但文字前后贯串,书页上干干净净,更无丝毫涂改痕迹,这戏法如何变来,实是奇哉怪也

~。

他双手捧书,在书铺中呆呆出神,过得半响,大叫一声:“是了!”眼见此书书页封

函,洁白崭新,向店倌一问之下,果然是湖洲贩书客人新近送来,送货还不过七八天。他心

道:这庄允城好厉害!”当真是钱可通神收回旧书,重新镌版,另刊新书,将原书中所有干

犯禁忌之处,尽行删削干净。哼,难道就此罢了不成?”

吴之荣所料果然不错。原来杭州将军松魁不识汉字,幕府师爷见到吴之荣的禀帖,登时

全身吓出了一身冷汗,知道此事牵连重大之极,拿着禀帖的双手竟不由自主的颤抖不已。

这幕客姓程,名维藩,浙江绍兴人氏。明清两朝,官府的幕僚十之**是绍兴人,所以

“师爷”二字之上,往往冠以“绍兴”,称为“绍兴”师爷“。这些师爷先跟同乡先辈学到

一套秘诀,此后办理刑名钱谷,处事便十分老到。官府中所有公文,钧由师爷手拟”大家既

是同乡,下级官员的公文呈到上级衙门去,也就不易遇到挑剔批驳。所以大小新官上任,最

要紧的便是重金聘请一位绍兴师爷。明清两朝,绍兴人做大官的人并不多,却操纵了中国庶

政大数百年之久,也是中国政治史上的一项奇迹。那程维藩宅心忠厚,信奉“公门之中好修

行”这句名言。那是说官府手操百姓生杀大权,师爷拟稿之中略重,便能令百姓家破人亡,

稍加开脱,便可使之死里逃生,因之在公门中救人,比之在寺庙中修行效力更大。他见明史

一案倘若酿成大狱,苏南浙西不知将有多少人丧生破家,当即向将军告几天假,星夜坐船,

来到湖洲南浔镇上,将此事告诉庄允城。

庄允城陡然大祸临头,自是魂飞天外,登时吓得全身瘫软,口诞直流,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良久,这才站起身来,双膝跪地,向程维藩叩谢大恩,然后现他问计。

程维藩从杭州坐船到南浔之时,反覆推考,已思得良策,心想这部《明书辑略》流传已

久,隐瞒是瞒不了的,唯有施一个釜底抽薪之计,一面派人前赴各地书铺,将这部书尽数收

购回来销毁,一面赶开夜工,另镌新版,删除所有讳忌之处,重印新书,行销于外。官府追

究之时,将新版明史拿来一查,发觉吴之荣所告不实,便可消一场横祸了。成维藩又教了他

不少关节,某某官府处应送礼若干,某某衙门处应如何疏通,庄允城一一受教。

程维藩回到杭州,隔了半个多月,才将原书及吴之荣的禀帖移送浙江巡抚朱昌柞,轻描

淡写的批了几个字,说道投禀者是因赃已革知县,似有挟怨吹求之嫌,请府台大人详查。

吴之荣在杭州客店中苦候消息之时,庄允城的银子却如流水价将出去。其时庄允城的重

贿,已经送到将军衙门,巡抚衙门和学政衙门。朱昌柞接到公事,这等刊书之事,属学政该

管,压了十多天后,才移牒学政胡尚衡。学政衙门的师爷先搁上大半个月,又告了一个月的

病假,这才慢吞吞的拟稿发文,将公事送到湖洲府去。湖洲府学官又耽搁了二十几天,才移

文归安县和乌程县的学官,要他二人申覆。那两个学官也早得到庄允城的大笔贿赂,其时新

版明史也已印就,二人将二部新版书缴了上去,回说道:“该书平庸粗疏,无裨世道人心,

然细查全书,尚无讳禁犯例之处。”层层申覆,就此不了了之。

吴之荣直到在书铺中发现了新版明史,方知就里,心想唯有弄到一部原版明史,才能重

揭此案。杭州各家书铺之中,原版书早给庄家买清,当下前赴浙东偏僻洲县收购,岂知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