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一百六十一章(2/3)

那雏儿开始狠巴巴地发问:“会开车吗?”

我哑然了一下,甚至看了看屁股下的车,好确定我不是坐在一头毛驴上。我很想回他一嘴,可发现回嘴的勇气都显得很空虚。

我:“…会。”

于是他上了车,“脱”,他说。

我:“什…什么?”

雏儿便很不耐烦:“脱。脱衣服的脱啊!”

我愣了一忽儿,开始茫茫然地去解我的扣子。他也在忙着脱他的土布棉袄。

脱,在我们的生命中是个特别的词。去缅甸让脱,我的团长叫我们脱,虞啸卿又让脱,连麦师傅都逼着我们脱了好除虫。每回都脱得柳暗花明,我也早脱得炉火纯青。

脱了外边的风衣,便是里边的制服,那小子一边脱自己棉袄,一边看我胸口那整整两排惊叹:“花里胡哨的,难怪总打败仗。”

我继续解我的制服扣子,我想顺便把裤子也脱了。他明显是没皮带,也省了他到我尸体上扒。脱了,我的尸体便好清静。

我:“都是打日本人拿的。”

雏儿表示着不信:“吹吹吹,我可没见过你们打鬼子。嗳,得得,别脱啦,我可不想都脱给你!”

于是我的手便停在裤绊上了。制服敞着怀。我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他把棉袄扔在我的身上,里边穿的衣服很单,让他立刻就打了个寒噤,但那不妨碍他豪气干云地向我做以下宣言: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啦!”

我愣在那里,这玩笑有点大,我呆呆地把他那件脏乎乎的棉袄披在身上…就这样?

那家伙就这样完成了他的仪式,把自己的屁股砸在副驾座上,没大没小拍着我一个快三十岁人的脑袋:“好啦!——追!”

我愣了一忽儿:“追什么?”

“追你们啊!”碰上了我这种笨蛋,他只好恨铁不成钢地嚷嚷。但他立刻就轻抽了自己一下,打得绝对对得起自己:“不是不是,你现在是我们。追他们呀!追反动派!”

我尽量熟悉着他那些逻辑混乱的词汇,我算是碰上一个比死啦死啦更能让人惊讶的人了:“…两个人?”

雏儿理所当然地:“两个人!”

于是我发动汽车,在我倒车的过程中。他一直怀疑地看着我——我惊讶得有点笨手笨脚,于是他很担心弄来了一个冒牌货司机。

两个人,其实是一个人。只要追上了,他就是我的俘虏。我会让他活到战后的,因为我们都死了。他得活着。

于是我再度开始了奔驰。

我们望着远处喧天的黄尘奔驰,那是我们溃败的大军。

雏儿在我旁边拍着驾驶台子大叫着:“快快!再快!”

我:“我不会开飞机!”

他小孩心性。

根本就没耐心坐着。屁股早离了座子,站在车上。我靠他那边的脚动了动。有点发痒,我真想把他一脚踹了下去——不过我知道我不会的。

那家伙不满于威利斯吉普的最高速度,便开始大放厥词:“你们不行,车开得也不快,被日本鬼子打得稀里哗啦的,被我们打得稀里哗啦再稀里哗啦的。”

我:“我们没有被日本鬼子打得稀里哗啦的。”

雏儿忽然想起他原本的论点:“嘿,我说你到底打过鬼子吗?”

我:“打呀。没有谁稀里哗啦的。”

我忽然有点忧伤,没谁稀里哗啦的,只是心里很稀里哗啦的。

我猜他一定是哪个扔了锄头的农民,因为他像农民一样擅长找最当下的证据:“那你们现在就稀里哗啦的。”

我没词了,他只是站在座位上翘首以待,甚至敢以屁股朝向我,我甚至只要动动方向盘的手脚他就要飞出。后来他回过头来,看着我嘿嘿了一下子。

于是我老实地追赶着那股子黄尘。

是的是的,我走过的桥多过他走地路,我杀死地人多过他费的子弹,可我的团长一早就说了,他们太年青,我们太苍老,生有时死有日,年青总会取代苍老。

后来我看见那些像我一样苍老的,黄压压的一片,好几百个,车在路上,互相凶狠地摁着喇叭,看来打不了敌军便决定把同僚吵死。没车坐的人散在旁边的荒原,像摔碎的鸡蛋一样摊出淌黄的一大片。

我这辆孤零零抢上来的车做了他们的尾巴。

雏儿便欢喜了,拍着车也拍着我:“停停停停停!停啦!”

我猛地一脚把车踩停了,我的同僚们看见我们这两个共军,便像一群羊里边被扔进了两头狮子,轰然一下便散向了平原,每个人都亡命地加快了步程。

雏儿跳下了车。他穿得很单薄,跑在公路和荒原的接沿,跑得很招展,同时很招展地嚷嚷着:“别跑啦!不要跑啦!跑你们的鬼啊?”

很多人回过头来,很多全副武装的人回过头来,好吧好吧,他们现在看清楚了,就两个人。

我在茫然中扫了一眼,扫见车上的两枝枪,为了跑得快一点。他干脆是连武器也扔在车上。我反应过来,便开始猛脱身上那件狗日的棉袄。可不要一个赶不及被乱枪打死。刚解开几个扣子,我就看着荒原上的那幅奇观愣住。

小雏儿爬上了一辆废在荒地里的卡车,爬上了它的车顶,开始对几百个看着他发呆地武装人员大叫。

“不要跑啦!——从现在开始,你们都是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啦!”

然后我看着一枝枝枪连着弹带扔在地上。

于是我目睹了几百个久经杀场的老兵,向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孩投降。我只好捂着脸。把自己窝在车座上无声地恸哭,因为我很想我的团长,他死的时候我都没有这样想念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