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春风客 第三一三章 衣钵(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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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道玉初来洛阳,什么都收进眼里,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夜里从不会为了泥金帖书辗转反侧,只会为如花美眷而寤寐思服。他的爹应该会后悔给他带了如此饱足的银两去赶考,以致他甘愿在此忘记虚构过的满腔壮志。

到底是毛头小子在外地,感觉没人罩,自我分析之后,一来不够身强力壮,二则自胎里就带了些混不吝,所以在五陵轻薄儿和游侠少年之中选择成为前者的一份子,并且很快承认了这种集体荣誉感,甚至想把这个身份印在名片上——这是他老宋家的优点也是缺点之一,他的爸爸在某一年上元节的家庭聚餐上点名批评:这小子跟我年轻时候一样!太容易相信别人了,有苦头吃!宋道玉说:爸爸,你这是指桑骂槐、含沙射影。其他家庭成员劝架的功力保证了那条街上的住户过节的质量,所以自那天之后,所有洛阳居民都意识到组建家庭需要具备这样的基本功,有人说片儿警爱和稀泥是现代社会的现象,不是的,这是有史可考的传统美德。

想要加入组织,有钱有闲还不够,在一系列宣誓完之后还要作下流状,择良家子调戏之,这是仪式感。

所以,在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宋道玉刚醒就被前呼后拥地架去了白马寺。同伴们架人的技术熟练,中间他都没醒,到了,揩掉眼屎一看,好一个——冶游的儿郎,碧玉妆成的小娘子们,在洛阳城中大路相逢——春意浩荡如同春天打了个回马枪。路有五车并驾那么宽,银杏树得有最大的菩萨造像那么高,叶子的金色声势恢弘。始皇帝要知道后世有这样的城市,会把阿房宫再扩建一圈儿。

宋道玉有样学样,啐一口道,他妈的,洛阳就连树也那么繁华。

很快有一件事引起了他的注意。固然小娘子们个个争奇斗艳,只消摆个擂台就要开始选美比赛,或许是时人不知道一场比赛能捞多少油水,也或许出于是对美的包容,没整这个事儿,所以小娘子们只是暗暗地较劲,表面太平。

宋道玉注意到的是,参天银杏树下站着一个白衣男子,那人望着远处讳莫如深,仿佛站在哪儿,哪儿就成了望乡台,实在是不合气氛。所以与其说引起宋道玉的注意,不如说是引起了宋道玉的不满。不合气氛的人是最装逼的!再有两个字,罪加一等:没劲。没劲在这个年纪是不被允许的。年轻,挺拔,潇洒,像一段白玉雕成的竹子,这样的人如果没劲,谁看了都觉得没劲。

走到那人跟前,宋道玉假借于小团体的那股虚张起来的声势,随着一阵秋风,瞬间飘零如银杏叶。他觉得,项羽他妈的当时四面楚歌的时候应该他妈的,也是这种感觉吧,怎么说呢。走到这儿了不搭话也不成。

宋道玉说:“兄台,你好,你一个人在这儿站半天等什么呢。”

那人未及回答,另一件事就掠夺了所有人的注意,做人就是这样,一件事儿没想明白,马上又会发生另一件事。

一辆宝马香车正在路中间碾出一道车辙,将在场所有人分开两边儿,一边是悄悄的男人,一边是悄悄的女人,女人们集体念咒:不是她不是她。常言道先声夺人,可有些人根本不在意出场顺序。

车帘还是无可救药地被掀开了,那女人足尖点地,像是刚从温暖的华清池里出来之后有点儿怕冷,又像是天上的神仙没踩过凡间的地。秋风吹起她的面纱,紫陌红尘拂面而来,宋道玉离得远没看清脸,只是见那女人背影,轻烟一样缓缓往寺中行进,经过处,人们就低下头去,男男女女们居然在鸦雀无声中达成了一种罕见的共鸣。气氛就这么,不是被破坏,是被扭转了,就在她走过的地方,时空有些重叠。宋道玉改变了刚才的偏见,不合气氛的人不是最装逼的,让所有人觉得自己并不在场的人才是。所幸她的车离门口不远,总算走了进去,气氛得以恢复。

人声再次鼎沸起来。

那男人笑着给出了答案:“等的是她。”

离白马寺稍近有一个极大的酒楼,是公子小姐们afterparty的常设地。宋道玉与那白衣男子临窗对坐,出于纨绔子弟的职业素养,给才结交的这位新朋友介绍了至少二十种好喝的酒,但大唐物资之丰盛并没能引起那人的兴趣。

宋道玉:“还不知兄台姓名?”那人回答,张择舟。

宋道玉:“我叫宋道玉。酒,不喜欢?”那人回答,戒了。

宋道玉:“张兄做些什么营生?”那人答,写书的。

这回宋道玉心说:还当你是什么修道的呢,他妈的,嘴上问:“你今天等的那位娘子是谁?”

张择舟笑笑不答,扫了眼四周。宋道玉琢磨这意思应该是:就她,谁能不认识?

宋道玉不再问,他很有信心能从自己那群朋友那里探听到这个神仙妃子的消息,因为他们的脑子里都有一张城中漂亮女人的分布图,反正他们的脑子里也不装什么别的,当然能够记住每个女人的姓名。念及此,他作揖拜别了张择舟,回到住处。

当宋道玉向其他人提问完,受到嘲笑之程度是他始料未及的。大家一致认为,竟然有人,特别是一个男人,来到洛阳两个月有余,却不知道那是谁,此乃一桩足以把他踢出组织的奇耻大辱。那可是洛阳最美貌的歌妓,住在碎玉楼,但是样貌和歌声都不是人们将其与壁画上的仙女形象联系起来的理由,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没有名字。

一个人怎么会没有名字呢,这让人想不明白。宋道玉想起小的时候用墨汁在他父亲脸上画了一个象征长寿的爬行动物后,躲到了院子里,他父亲睡醒后的吼声响遏行云,但是这个八岁的孩童显示出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聪慧——他没作出任何反应,书上说这叫按兵不动,直到父亲喊出了自己的全名,他才站起身、立马撤退到了母亲的房间。所以宋道玉从小就明白,一个人的名字是有重大意义的,是事关生死的。何况,她是一个歌妓,如果没有称呼,别人要怎么点歌呢?喂!说你呢!你给我唱一首。

那个时候没有这种歌,如果有的话确实可以喊“喂”,但她不像娼妓,像一位歌唱家,艺术家怎么可以没有个人标签呢?

“为什么一定要有名字呢?”

宋道玉掂着荷包去碎玉楼的路上想,那位小娘子一定会这样反问他的。他之前遇到的女人,多是问一些你爱不爱我,我们还会再见面吗之类的,问得多了也就其义自见,但“为什么要有名字”这问题要怎么回答,就连那些登科的才子,恐怕也无法回答。据传说,李白大概是能够答上来的,所以,要不就这么告诉没有名字的那位:下次我见到李白了帮你问一问。如果李白就在碎玉楼前,那是最好的,但他不知道李白长什么样子,所以和李白套近乎也很成问题。